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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是一座桥

2000-05-17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吕同六 我有话说

中国和意大利两个文明古国的文字之交,由来颇久。但意大利文学作品在中国的传播,则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,作为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一种成果,方形成气候。

一批文学名家、哲人学者,成为介绍意大利文学的先行者。1921年,《小说月报》刊出钱稻孙译但丁《神曲》前三歌,开了译介意大利文学经典的先河。随后,作家夏?尊?译德亚米契斯《爱的教育》,由丰子恺作插图,珠联璧合,产生久远的影响。浪漫诗人徐志摩译出唯美主义大师邓南遮诗剧《死城》之一幕,并不止一次著文,推崇备至,可谓惺惺惜惺惺。中共领导人张闻天执笔翻译邓南遮唯美主义剧作《琪王我康陶》,并亲自作序推荐,成为文坛佳话。另一位新月派诗人王独清对但丁情有独钟,把他的抒情诗集《新生》?译过来。名导演焦菊隐慧眼识珠,译介了喜剧大师哥尔多尼的名剧《女店主》。林语堂则把目光投向大美学家克罗齐,把他的代表作《美学》介绍给中国文化界。薄卡丘的《十日谈》、皮兰德娄的剧作,中国读者也在20年代有幸阅读和体味。其他如戴望舒、瘦鹃、赵景琛、黎烈文等,也加入了译介意大利文学行列。真可谓名家名著名译,造就了意大利文学在中国传播的最初高潮。

不过,多少令人遗憾的是,当时翻译的意大利文学作品,无一不是从英、法、日文转译,经典作品的原汁原味难免打了折扣。50年代,情况依然如故,唯一的变化是更多地从俄文转译。

从原文直接翻译意大利文学作品的第一人,当推田德望教授。

1959年9月,《世界文学》发表田先生所译马拉帕特的散文《我爱中国人》。马拉帕特是意大利著名作家,1956年来华访问,不幸癌病发作,住进医院,受到中国医护人员精心治疗和护理。新中国的建设成就,中国人的真挚情谊,使他大受感动。他抱病回国后,临终前口述了《我爱中国人》一文,在当时仍敌视新中国的欧洲发生很大影响。田先生的译品意义非同寻常,它既是我国首次从原文直接译出的意大利文学作品,也是中意友好交流和文学交流史上的重要标志。

但丁《神典》在中国流传颇广。自钱稻孙以来,先后出版了七个译本,全译或节译,但都是从别的文字转译。而田先生则是从意大利文译出《神曲》的第一人。《神曲》用俗语即古意大利语写成,内容博大精深,格律严谨,翻译难度极大。田先生自谦不是诗人,故用散文体译出。但他的意语和汉语功力湛深,译文不仅忠实、可信,经得起同原文对照、推敲,而且文字晓畅、清新。如果把他的《神曲》第一歌头两个诗节的散文体译文,改用诗的形式分行排列:

在人生的中途,

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,

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,

啊!要说明这座森林多么荒野、艰险、难行,

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!

只要一想起它,我就又觉得害怕。

我们读到的分明就是一首诗,纯真、明净,同《神曲》的诗风相吻合。

《神曲》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宏伟著作。但丁在学术著作《飨宴》中说过,理解一部作品,需要掌握它的四种意义:字面的意义、譬喻的意义、道德的意义、奥妙的意义即超意义。这也正是对《神曲》译者的要求,田先生译本的出众之处在于,它包含了他一生研究《神曲》的心血,因此才得以透过长诗字面的意义,寻幽入微,钩玄提要,透彻地表达出但丁巨著深邃的内涵。先生的学术造诣更集中体现于译本的注释。不妨仍以《神曲》开首第一行诗“在人生的中途”为例。一般的译本仅仅指出,按照中世纪的观念,人生为70岁,此处是指诗人开始写作《神曲》时为35岁,即1300年。先生却不止于此,而是更进一步,从这一年但丁政治生涯的转折、基督教世界的微妙情势入手,条分缕析,把但丁创作《神曲》的社会背景,诗人不顾个人痛苦的遭际,为意大利的复兴而苦苦求索的抱负,揭示得清清楚楚。

我作了一番统计,先生译的《神曲·炼狱》约41.4万字,作注1311条;作品部分近7万字,而注释文字竟达34万字!如果把注释文字抽出来,简直就是一部《神曲·炼狱》的研究专著。如果再把《神曲》三部的注释合在一起,就是一部百万字的但丁研究专著,或者说,一部百万字的研究意大利中世纪思想和文化煌煌巨著!

田先生是73岁时研译《神曲》的,历时凡十八载。他以重病后的衰弱身躯,手执放大镜片,忍受着清贫和寂寞,石乞石乞终日。我记得一位诗人写过,寂寞是一座桥。不妨说,先生十八载的寂寞,也是一座大桥,巍巍屹立,联结着中意两国的文化和人民的友情。

先生已90高寿,我衷心祝愿先生健康、长寿,但愿能早日读到他业已杀青的《神曲·天堂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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